拾荒

《空城记》杂志:

秋白/文

一.

    原本这昏暗而闪烁的吊灯下应该只有黑色如漆般的皮鞋,没想到从楼梯底下传来垃圾桶里翻卷东西的声音。接着是袋子在窸窣地蠕动,似乎楼外还有只失眠的野猫在逡巡。

    嘶鸣。那野猫像被击中要害般。黑暗中窜出个人影,直愣愣地冲着外面。感觉是个女人,应该是个蓬头垢面的女人。

    那女的突然往这边转过脸来,我的身体往后扯了一下。我无法看清那张脸,但瞬间记住了那双眼睛—似乎一切投射她眼眸的光线都逃离不出她的瞳孔。

    可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似乎忘记了自己的母语。我想不到有什么词可以形容她。

    我在给学生讲课的时候不可避免与他们有眼神的交流。他们一个个都朝向我这边,可事实上不是在看我。我是能被读懂的,不存在任何需要深入分析的理由。倒是从他们的瞳孔里我看到了疑惑,以及疑惑所反射出的黑板上等待解析的天体知识。

    我用右手的拇指去揉左手食指指腹凹痕里的粉笔灰,这个姿势使我有种想拥抱自己的冲动。今天的天气我居然只是黑色开襟内衣外罩一件蓝色直纹衬衫,课室的门就像个风口,倒灌进来的风直冲讲台上的我,于是我回忆起那天晚上的寒冷,只是当时我是看着那女的肩上的麻袋与挪动的背影就下意识的感觉到。

    似乎有个男生举手了。嗯,他说的不全对。事实上宇宙是寂寞的,亘古黑暗中孕育出人类,而人类至今尚未达到可以与宇宙平等交流的程度,一旦人类进化到这一天,又意味着宇宙的使命终结。但似乎末日不远了。

    黑洞。

    我终于记起了这个词。不是什么“凹陷”与“束缚”。似乎是以光速抽离地球表面,然后拥抱浩瀚星辰,接着什么也没有,就像被吸进深渊。那女人的眼神。

 

二.

 “薛定谔的猫不会死亡,只要我们时时保持关注。”

枕着后仰的双臂的阿宗还在为早上的事情发牢骚。隅田川上还浮着岛屿一般的夕阳,被河水揉碎的阳光像渔船上撒下的渔网。堤岸上的碎石小路,阿宗径自走在前头,直树则跟在后面。

 “我现在还是想不通,为什么当时老师说我不对?”阿宗索性把要撑直了,却突然冷不防地侧过脸来对直树说:“你觉得呢?”

 “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又看不懂。”杉田摊着双手耸耸肩。

阿宗又转过头去,一张稚嫩的脸还未被世间晒成古铜。他的脸庞契合着晚霞,像是一块夕阳上的浮雕。

 “铃——”

公路上经过一辆收废品的平板车。车上成捆的纸皮被勒紧得炸出棕色的碎屑,垒着的玻璃瓶乒乒乓乓互相撞击。车子吃力地碾过路面,驾车的男人一脸须髯也遮不住咬紧的嘴唇。汗水从他的额头渗出,从他的后背扩散,浸染他银灰的鬓角,穿透他白色的汗衫。他用手随意抹了下脸就干脆甩出去,然后一个轮子一个印地往夕阳中消融,剩下了阴影,剩下了轮廓。

“听说末日要来了。”阿宗嘀咕着,“末日那天的垃圾多少钱一斤呢?”

 

三.

     儿子直树埋头扒着碗里的饭,而妻却在眉飞色舞对他说着今天菜市场遇到的某某同学的家长。晚饭的时候我更喜欢挑着跟前的菜,似乎今天有西芹炒塘虱。只有电视机是寂寞的,每天变换着不同的彩色画面,去只能重播着杀戮争斗不满哭诉等话题。近来整个世界的人类都卷入了一场叫做竞选的纷争,比如美国在大选,比如我的单位里在评职称,同时南极的冰在融化,迁徙的候鸟们一只只死亡,生活水平处于中低等程度的大多数家庭的顶梁柱譬如我,现在嘴里在嚼着刨成竹片状的西芹。

“爸,黑洞和太阳有什么关系?”直树突然抬头问我。我夹起塘虱须的筷子停住,不由自主往妻那边看去,她努着嘴的表情似乎在赌气说“当初我怎么嫁给了你这么个书呆子”。于是我尽可能简明扼要:

“当太阳生命走到尽头,便成了黑洞。”

直树似乎还有什么要问,但还是选择了对着桌上翻腾着热气的黑豆汤发呆。

     直到哨子的响声来划破我们两人之间的沉默。妻喊了一句“垃圾还没收拾呢”就跑向厨房拾掇了。想起来那个女人应该是他们里面活得最难受的,运的都盘得起车子了,她却只能在属于夜晚的小巷与楼道中陪伴她谋生的麻袋。

     他们一直处在边缘,在冷眼旁观着这个世界的我们在这个星球上建立起一座又一座废墟。将来也是他们,在断壁残垣的环绕中,继续用棍子拨开瓦砾堆下的埋葬的这个星球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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