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柏邦妮——给《老女孩》的序

绿妖:

成为柏邦妮


邦妮说,我绝不减肥。后来,一年中她减去三十多斤。
邦妮说,我决定一辈子不买房。现在,她住在一个一百五十多平、三室一厅、卫生间就有俩的大房子里。
而她上一个住处的样子,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小房子,有三个像鸟窝一样的卧室,还有一个同样小的客厅,里面川流不息地来往着各路人等。进门后想找个地方坐,需要在杂物堆积如山的沙发上拨拉半天。洗澡间刷了王家卫风格的绿色和紫色的漆,一边冲澡,一边往下掉漆皮儿。厨房玻璃破了,是冬天,糊一张张靓颖的大海报,画着浓重眼影的张靓颖对每一个进厨房的人傲然微笑。
有跟她谈合作的老板回去跟人说:那孩子,自己住在垃圾堆里,存钱给爸妈买房子。
那个房子却又有一种魔力,不止是困窘际遇里的王家卫和张靓颖,闪烁着北漂文艺青年的俏皮劲。它还有种下大雪的深山老林里,你迷了路,远远看到一座木头屋还生着火的那股魔力,所以,屋子虽小,客常满座,“固定人口是三个,常驻人口是五个,流动人口约等于六七个,高峰时期也曾经到达十个。”一次只买七毛钱肉的副导演李一勺、自嘲“我最擅长的就是躲开”的龙套演员、不合时宜的电影导演、听到别人放流行音乐就愤怒地放柴可夫斯基的女演员马青皮……他们多多少少都被写进这本书里。那是无数个青春、梦想的狞厉挣扎,他们来来去去,得意、潦倒、恋爱、失恋,有人永远离开北京,有人就此留下,但变成另一个人,或者至少,不再回到这里。
在一篇小说里,邦妮写一个年轻人在她家里吃饭,“他连碗底的最后一点土豆泥都用筷子刮出来吃掉,吧嗒吧嗒的咂着那点香味。我还记得白瓷的碗底,像被犁过的田,像雪橇走过的雪,最后留下的那点儿土豆泥。”——就是那种气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在许多年里,像被外面的冰天雪地吓坏的迷路者,钻进这间弥漫着炖肉香的小房子里,吃一顿好饭,睡个有床的觉,再出门奔波。
那时邦妮和一个影视公司的老板讲到她的《成为夏末初》,说,是讲一个女孩子为了成名,付出的巨大代价……老板微笑说:“什么代价?不就是和人睡觉吗?”
那个微笑激怒了她。还有我。
是成长过程中这些混沌难言的得到和失去,以及,你以为是得到的失去,你以为是必然却依旧痛苦的自我修改,你给自己分娩了另一个自己,更好更成功,但你却还惦记着最初的那个我。
甚至还包括付出幸福,为了更幸福。包括离开那个粗糙恶劣的小房间,搬进大房子。包括书里出现的所有爱过的男人,邦妮没有删掉他们的痕迹,她故意的。那些痕迹,就这样不动声色汇入她写的更多人的聚散离合里,这一部分,她写的淡,像侯孝贤的电影,镜头都是远的,镜头下的感情却是浓的。还加了多愁善感青春中第一次的叹息。
代价的长长的名单上,还要包括无数的悖论,比如减肥和买房,邦妮就是这样不停以今日之我,推翻着昨日。循环往复,川流不息。然而这或许就是人生必经阶段。一会儿是山一会儿不是山最后还是。只是邦妮的循环,因为她自己文字的定格,比别人分明,也因此显得好笑,还有悲怆。

可是以上都只是文字,见到邦妮这个人,你就会觉得,去它的文字,但愿所有文艺女青年都长成她这样才好:滑稽、亲切、敏感而不神经质、从心底向外散发温热。她是每次饭局在杯盘狼藉中抬起头问大家“最近看了什么好书?”,一边掏出小本本记下来的人,也是文艺女青年大聚会里最奔放谈性谈欲望聊荤段子的人。她还是我所有朋友中,住最大房子的人。
说到这里,就得说说她妈妈。邦妮的妈妈,那是一朵奇葩。谈笑风生间,做好一桌菜,抽着烟跟我们聊天,她是个口语大师,讲起话来你犹如亲见。她讲自己闭上眼,宰杀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一边口里念叨:鱼啊鱼,别怪我,是张姗姗(邦妮)要吃你,可不是我要吃,然后哈哈大笑,一点不像个“妈妈”。
写妈妈,没有人比邦妮自己写得更好:我的妈妈比我更像一个丰饶的大地女神。她一年四季永恒的短裙,一丝不苟地展现她修长的小腿,即便站着忙碌一整天,也不肯脱下七公分的高跟鞋,清晨五时起身化妆,多年前那么封闭也敢敞开狭长的胸襟,露出雪白的乳沟,对着小学五年级的我教诲:“要的就是这味儿!”我的妈妈,高烧到神志不清,送她去医院前,她还要挣扎着爬起来说:“不给我化妆,我不出门!”——邦妮的沙龙女主人的范儿、她看见谁都“往家来往家来”的热情劲、她的豪爽、她对身体和欲望开放坦率的态度都来自于妈妈。
为了在北京买一套房子,妈妈重出江湖,再开饭店。开饭店是很累的,邦妮每次说到“拖累父母”,都眼眶发红。可是同时,一想到妈妈又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嘻嘻哈哈地应酬各色人等吃客,每个人都高兴,每个人都被她安抚得服服帖帖,就觉得,那真是饱满生动的好生活。
一套大房子,背后有这么多故事。我能写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男主角的故事,也许会留到下一本书,邦妮自己写。
邦妮说:我喜欢泥沙俱下的生活。
所以,也许并没有悖论。邦妮的人和生活就像一片原野,生机勃勃,原始而磅礴。春天时开的花,和秋天的果实并不矛盾。冬天的大地冰封也并不是绝望。

有两个世界。一个是我们肉身在其中行走的世界,在那里,大房子、钱、社会地位……都是保护,避免肉身直接被生活打磨到血肉模糊;而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们扯下一切外壳,袒露肉身心脏,拿一些永恒的问题打磨自己,即使破坏生活也在所不惜。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好像一条鱼,被刮去鱼鳞时也是它全身知觉最为敏感之时。于是周期性自我刮擦鳞片、周期性自我怀疑、周期性自我厌恶。
这本书,就是邦妮的两个世界,一份泥沙俱下的生活,一个老女孩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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