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吹彻
刘亮程
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地方
我静坐在屋子里
柴火在炉中啪啪地燃烧着
炉火通红
寒风正从我看不见的一道门缝吹进来
它比我更熟悉墙上的每一道细微裂缝
每年下雪之前
都会发现有一两件顾不上干完的事
而被搁一个冬天
有多少人能放下一年的事情
像我一样用自己的那只冰手
从头到尾地抚摸自己的一生
我看不见雪
但我知道雪在落
漫天地落
却不知道寒冷早已盯住了
我活蹦乱跳的生命
纷纷扬扬的雪
都会落在我正经历的一段岁月里
当一个人的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时
他便再无法照管好自己
我的一根骨头
露在屋外的寒风中
隐隐作疼
那是我多年前冻坏的一根骨头
在那段天亮前的雪路上
我一个人赶着牛车进沙漠
缓行在铅灰色的冬夜里
一野的寒风吹着我一个人
那个夜晚并不比其他夜晚更冷
我却懂得了隐藏温暖
亲人们说我是个很冷的人
我把仅有的温暖全给了你们
生命本身有一个冬天
它已经来临
冬天总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个人
先是一条腿一块骨头一副表情一种心情
尔后整个人生
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被冻死
他生命中肯定还深藏着一点温暖
只是我们看不见
一个最后的微弱挣扎我们看不见
呼唤和呻吟我们听不见
他身上怎么能留住一点点温暖呢？
靠什么去留住
比多少个冬天加起来还要寒冷的心境？
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
我们不能全部看见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
孤独地过冬
一个人老的时候
是那么渴望春天来临
尽管春天只是来到大地上
来到别人的生命中
母亲斑白的双鬓分明让我感到
她一个人的冬天已经来临
我感觉着母亲独自在冬天的透心寒冷
我无能为力
我围抱着炉火
烤热着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
我知道这一刻之外
我其余的岁月
我的亲人们的岁月
远在屋外的大雪中
被寒风吹彻
原文为散文
选自《一个人的村庄》
以此祭奠
无数个死于寒冷孤独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