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于青:


《盲行》  图文/碧于青



黑暗中,一路颠簸而行,嘈杂声不绝于耳。整一夜都未能成眠。此刻我身在夜行的火车上,一列能把我带向大海的火车。

夜半发烧,在漆黑的车厢里,我更像是一只迷失了方向的孤鸟。起身去取散热药,因为夜盲症,无奈从铺上跌落下来,直直地撞上右肩,那个一直旧伤未愈的可怜家伙。忍着疼痛,我摸出了口袋里的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弱光亮,在此时已是莫大的希望与安慰。

盲行的火车,还有盲行的自己。这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旅行。

 

三年前,我来到那座小村庄。村外也有一个极小的火车站,临着每户人家的窗子。夜里火车的轰鸣声叫人难以入眠,像是要载着人的灵魂飞速离开。对于许多人钟爱的绿皮火车,我始终是心怀抵触的。多少的离人踏上火车,却再未归来。多少的归人乘它归来,却早已不复当年。但我终究要被它带向每一个远方,就像是它曾把我带到这座村庄。

那时我借宿在村里一位老奶奶家的里,我一直唤她珍婆。珍婆七十岁有余,丈夫过世已十六年,老人一直独居在这座村子里。珍婆有三子一女,皆住在繁华的大都市里。子女们很孝顺,纷纷要求接珍婆去同住,却都被珍婆婉言拒绝了。我也曾问及缘由,珍婆只是笑笑说,老日子,过起来才习惯。

珍婆上了年纪,所以觉很轻。每天不到四点就会起身。去屋外抱来柴火,生火,烧水,有时会摊上两张葱油饼,有时会亲手擀一碗热汤面。而这时我也会起身,到田间去走一走。纵横的阡陌交错而生,珍婆说,这是离人归来时的路。村子身在山区,天气不似城里,总会有股沁人心脾的寒,却似乎能让人的心更为宁静。田间开出的十字花极美,像是碎落在田野间的梦。偶尔,还有几声犬吠,偶尔,巧遇早起的农人。时间在这里变得缓慢。这里更像是心灵的故乡。而我只能短暂客居。

来到这座村子,对我来说是意外,却又在后来的日子里变成了命中的注定。

感情的背叛,前途的渺茫,无名的颓废,骤降的绝望。青春里总会周而复始地上演这样的戏码。曾经,我是一个无聊的看客,而那一年,自己却成了这场大戏,独一无二的主角。

我用300块同一个陌生人交换成火车票。目的地,是我从来都不知道的元芳。我尽量说服自己这并不是懦弱地逃离,告诉自己这不过只是一场随性的旅行,而当我踏上这块陌生的土地时,这里的一切却都在明晃晃地将我耻笑。可夕阳里这座小小的火车站,却显得格外的温暖而美丽,无端地让人安慰。

若说它是火车站,其实也不过是一个简陋的站台,外加一座墙皮已然剥落的值班房。但它连通着村子与外面的广阔世界,这让它瞬间变得高大起来。外出为生计奔波的人每天都要从这里归来,有时他们的家人会站在村口守候,而有时又不会。孩子们会沿着铁道玩耍,有时候会掷石子,有时候是遛黄狗。而不久,你一定会看到母亲们拿着扫帚怒气地追过来。脸上,却满是担忧的表情。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来到了陶潜口中的“世外桃源”。而后来我才明白,真正的世外桃源,并不存在于人的眼中,却建筑在了人的心底,只有有缘的人,才得以相见。


火车渐渐行得平稳起来,我坐在甬道的座位上,想着那时你对我说的话。只是车厢里依旧没有灯光,窗外的射灯像是千万只怪兽,将要把我吞没。那时你对我说,人生、感情,都像是你那夜盲症,看似很光明,实则到处都是黑暗。你总是会摔倒,可你也能再爬起来。活着,大概就是修行。可惜那一年的我,没能懂得。

刺眼的荧光屏显示着时间已是凌晨三点,距离终点站还有两个小时的车程。我已无限地靠近心中的那片海,而我的内心并不欣喜,转而替代的,是一种沉重。尽管仍是初秋,北方的天气却已透出了别样的寒。我想象着你坐在我的身边,为我暖手,对我讲话。而我会默默地注视你,听着你的故事想自己。如同三年前。

蛰伏在黑暗里的人,无不向往着天亮的一瞬。可天亮了,梦就要醒。

 

 

那一年,孤独将我变作一个陌生人。不言不语,内心疲乏。而珍婆很是健谈,一双满是老茧的手,让人清楚地知道她有多么地勤劳。园子里有几亩菜地,被珍婆照料的十分好。地里种有带着绿蔓的豆角,开着黄花的黄瓜,茄子、辣椒、西红柿,每一样,都能唤醒我沉睡许久的表情。我笨拙地学着珍婆的样子,帮她清理菜地,而她也并不言语,或将我嫌弃,只是一味地冲着我微笑。在珍婆眼中,我再一次见到了那个天真无忧的自己。

珍婆喜欢看书,有时会看过了期的杂志,有时会看孙子留下来的大学教材,虽然珍婆只有小学的文化程度。那时我随身携带的书不多,只带了一本《人间》,以及一本《孽子》。我拿给珍婆看,珍婆笑着摇摇头,说,你们年轻人看的书我是看不懂了,可我知道这两本都是好书。

珍婆的家里没有手机,更没有网络。老旧的柜子上之摆放了一部老式电话,和一台20英寸的彩色电视机。也许是因为年头太久,屏幕成像已经发黄,偶尔还会有雪花点。珍婆喜欢看新闻,尤其是时政要闻。而夜里珍婆是不看电视的。珍婆会像所有的老人一样,讲那些过去的故事。而这时,我便会窝在被窝里,在黑暗里静静地听。

已经不再记得最初为何会选择借宿在珍婆家里,也许是因为珍婆的和蔼,也许是羡慕她的独居,也许,只是因为缘分。

珍婆本是大户人家的女儿,父亲是政府要员。珍婆十六岁那年,家道中落。为了照养母亲和四个弟妹,珍婆下嫁到了这座偏远的村子里,和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之后的日子是辛苦的,珍婆的丈夫患有肝病,不能持重,只能靠打更贴补家用。而家里的杂活重活,无疑都压在了珍婆一人身上。白日里要下地做农活,晚上还要给四个孩子烧饭,做衣服。每到年下,珍婆只能依靠帮人洗衣做鞋才能勉强借到钱过年,更不知饱受了多少的白眼与辱骂。珍婆就靠着自己的一双手,把四个儿女都培养得十分优秀,走出了大山。可珍婆却再没离开过这片土地。

如今,珍婆老了。皮肤变得黝黑,脸上满是岁月的无情痕迹,珍婆腰的背开始弯曲,远远看上去,就像一棵濒临枯死的树。这里曾经有她厌倦的一切,贫瘠,落后,无爱的丈夫,艰难的生活。年轻时,珍婆不甘于命运的压迫,也迷茫于生活里的未可知。珍婆曾用尽一切办法想要离开,而老去之后,却对它愈发地依恋起来。人生真像是一条巨大的河流,流经多少个地方,经历多少的波浪,似乎冥冥中早已被安排妥当,而这不是命定,却像是每个人都必须要途经的坎坷。而也就是这样吧,我们的人生开始变得丰满,让我们变得有故事可以说。

而那一刻的自己,多像是年轻时的珍婆。

 

 

天亮了。初生的太阳映红了车厢里老人与孩子的脸,我独自坐在空荡的甬道上,看窗外如此陌生的风景。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也是一座有海的城市。那一年我离开村庄时,珍婆拉着我的手说,在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便像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而现在我的心很静,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离开这个地方。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海吧。

而今天,我要去一个有海的地方。我要代你去看看海。看到了海,我也便看到了你。看到了人生尽头的模样。

 

| 原载于《矢量年华 • 长歌行》,图文原创可喜勿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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